[導讀]這個收入不高,身體有病,一生未娶的香港貨柜車司機秉持信念,低調(diào)行善九年,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跟孤兒院孩子們在一起,黃福榮笑得很開心。志愿者供圖
黃福榮曾經(jīng)服務過的洛水鎮(zhèn)圖書室,孩子們在看書。柜子上掛著悼念阿福的字條。
香港義工黃福榮(又名阿福)在青海玉樹地震中救人犧牲,成為汶川大地震以來第一個遇難的志愿者。隨后,他迅速成為新聞熱點,有人稱他為“當代雷鋒”,香港特首曾蔭權撰文稱他為“香港人的榜樣”。
深圳志愿者“拍子”回憶起那個憨憨的、性格內(nèi)向的、善良的阿福,心中充滿愧疚:“跟他在一起那么久,卻一直不知道他的全名,直到這次新聞報道后才知道。”
這位來自香港的義工,他的高尚不僅在于4月14日義舉的一瞬間,更在于其長達九年的低調(diào)行善。
用庸俗的成功學來分析,阿福是社會的底層,收入不高,自己有病,一生未娶,哪還有心思去行善?但阿福秉持內(nèi)心的信念,低調(diào)行善九年。如此踐行為善不想人知的,能有幾人?這便是行善之難。
本報記者倪志剛 四川成都、什邡報道
徒步中國宣傳骨髓捐贈
“可能只有在我做一些幫人的事件中我才可以感到我自己的存在,才可找到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價值”。
——汶川大地震后黃福榮寫給朋友孫小蘭醫(yī)生的信
如果不是黃福榮此次玉樹遇難,與他一起工作過的無數(shù)志愿者都不知道,9年前,黃福榮就已經(jīng)是個因為慈善而引發(fā)全國關注的新聞人物。
2001年上半年,時年37歲的香港集裝箱貨車司機黃福榮,在內(nèi)地旅游時見到了一本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書——《挑戰(zhàn)死亡——白血紅心走天涯》。
這是被譽為“當代保爾”的患
白血病和腦癌的“雙癌上!彼謇^國所著,他在退役后騎自行車走完國內(nèi)200多個大中城市,為骨髓捐贈作宣傳。
黃福榮深為感動。一直以來就有做慈善義舉的他決定追隨這個頑強的退役軍人。
此時,隋繼國正從北京計劃徒步走到香港。
黃福榮通過出版社聯(lián)系上了隋繼國。在湖南衡陽,這兩個男人見面了,黃被深深折服,他認隋為大哥,并與隋繼國結(jié)伴同行前往香港。
2002年元旦,受隋繼國影響的黃福榮自發(fā)為香港與內(nèi)地的血癌病人籌款,由香港尖沙咀出發(fā),展開“行路上北京”壯舉,宣傳骨髓捐獻,背著行囊上路,終以3個月時間行畢全程2800公里。
這一年,湖南衛(wèi)視《真心風采》欄目舉辦的2002年度“十佳愛心大使”評選中,隋繼國、黃福榮作為一對搭檔入選。在黃福榮的回憶里,這是他非?鞓返囊欢螘r光。
2003年底,隋繼國因為白血病去世,黃福榮大受打擊。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了
肺結(jié)核和
糖尿病,情緒更加低落,一度一蹶不振。
黃福榮的日記多次提到隋繼國。后來在四川地震災區(qū),一次苦悶中他在日記里寫道:“大佬,我很想你!為什么天要讓我認識你,但又這么快把你帶走!
成都志愿者
“每天看到新聞都在哭,晚上根本睡不著,有時閉上眼就好像看到很多人希望有人可幫到他們”!氪ǖ卣鸷簏S福榮寫給朋友的信
2008年5月20日,汶川大地震后第6天,西安的孫小蘭醫(yī)生收到郵件,信是她的香港朋友黃福榮寫給她的。他說,他很想去四川幫忙,問她是否有熟人在那邊。
他說,他跟大哥(隋繼國)說過很多次,以前內(nèi)地的水災、天災他也想去幫忙,但最后都沒有去,感到很后悔,他不想這次再后悔。
他描述他的心情說:“每天看到新聞都在哭,晚上根本睡不著,有時閉上眼就好像看到很多人希望有人可幫到他們。特別是那些已經(jīng)成為孤兒的小朋友,我好
心痛呀!
2008年5月31日中午,黃福榮抵達成都。他在孫小蘭的朋友介紹下去了四川省民政廳。
這天下午,成都志愿者蔣雨晰(當時四川省民政廳外地志愿者團隊隊長)見到了一個背著一個大包、黑瘦而帶著憂郁的中年男人。簡單的詢問中,她知道他是香港人,貨柜車司機。于是她安排他去做些登記、發(fā)放車輛通行證的活。
在她的印象中,黃福榮“重活都搶著做”。
而實際上,黃福榮認為活兒太少、太輕。后來他主動找到搬運物資的活,這讓他感到很充實。
成都志愿者鄧麗在一次晚上清點物資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黃福榮往肚皮上注射什么。她大吃一驚,難道他是吸毒者?她走過去,壓抑住不滿問:“老黃,你在干什么?”黃福榮告訴她,他有糖尿病,必須注射
胰島素。
“我一下子被震住了,沒想到他這么拼命!睆哪且豢唐穑圎悓@個相貌普通的香港人肅然起敬。
在他的日記中,他記錄了兩次押運物資去災區(qū)的事情。
第一次是去廣元市。
第二次是去茂縣,途經(jīng)海拔很高的夾金山,而他穿的是單衣,被凍得夠嗆。
什邡三個月
“當聞訊趕來的電視臺記者把話筒遞給他時,老黃很快跑掉了”。
——深圳志愿者摩卡回憶
2008年6月11日,成都志愿者“午后的水妖”接到另一個志愿者的電話,讓她捎一個香港人去什邡洛水鎮(zhèn)。
第二天上午,在川大門口,她見到了一個“黑、瘦、粵式高顴骨,有些疲憊,背著大包”的男人,他正是黃福榮。他一直想到重災區(qū)去服務。
“車開動后,他掏出藥盒,吃藥。我問:‘你身體不舒服嗎?’他輕輕說,糖尿病。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午后的水妖”這樣回憶道。在她的印象中,黃福榮很少講話。
洛水鎮(zhèn)中心有一座老道觀,叫川主廟。在這座廟的對面,是深圳網(wǎng)友拍子等人捐建的一座圖書室。第一天,他們?yōu)閳D書室搬家具。
距離圖書室100米不到,就是洛水中學。當?shù)貫橛鲭y的學生設置了靈堂。在黃福榮的日記中,從當天起一直到兩個多月后離開,他每天都要去給孩子們燒一炷香。
“面對老黃我是汗顏的,慚愧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了近百個日日夜夜,這兩天腦子里浮現(xiàn)的,全是他孩子般的純真的笑容。是的,他有一顆孩子般透明的心!边h在深圳的志愿者拍子,如此回憶他跟老黃在一起的日子。很多時候,拍子讓老黃和一些中學生們打理圖書站,“他總是被那幫調(diào)皮的中學生弄得很無語,又絲毫沒有辦法!
跟孩子們在一起一直是黃福榮最快樂的時候。在志愿者們留下的
照片中,黃福榮笑得最開心的,就是跟孩子們在一起。
川主廟一直是道觀兩個道士自己修繕,道長說就是修十年八年也要自己把它修好。黃福榮被這種精神感動了。
在圖書室工作間隙,黃福榮主動去幫川主廟修繕廟宇。后來,他干脆住進了川主廟,經(jīng)常幫道長挑土、清理廢墟。
“他是一個好人啊!”當川主廟林道長知道老黃遇難的消息后,一直含淚念叨著這句話。
在他的記憶里,老黃不怎么說話,每天總是起來很早,每天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挑水,把水缸中的水全部挑滿了,然后整理廢墟。七八月的天氣,太陽很毒,老黃的肩膀很快就磨去了皮,“他經(jīng)常一干活就是七八個小時”。
黃福榮一直牽掛著這個廟宇。2009年災區(qū)地震一周年的時候,他再次回到什邡川主廟,替川主廟干了一個多月的活。
蚊蟲叮咬,伙食很差(齋飯),不斷要吃藥。在什邡志愿者狗狗的眼里,黃福榮在什邡很快變得更黑更瘦了。
“狗狗”是當?shù)亓x工組織的負責人。有一天她送給老黃抗震救災紀念證,老黃笑得像個孩子一樣。他很認真地跟她說:“狗狗,你幫我寫上名字吧!
而老
黃香港人的身份再次給他帶來麻煩。有一段時間,支援當?shù)氐奈鲗幪鼐刻於既ゲ,甚?月初的一天七八個特警圍住他,查看他的日記、相機、MP3,盤問他的信息,要查看他的志愿者證書。這讓黃福榮倍感委屈。他跟狗狗說,他可能呆不下去了。狗狗知道情況后很氣憤,就帶老黃去抗震救災指揮部,自己給他做擔保,幫他辦了一張志愿者證書。老黃笑了,“我終于可以留下來了!
在災區(qū),黃福榮以一種異乎尋常的低調(diào)存在著。
深圳志愿者摩卡和小樹夫婦地震后和其他志愿者在洛水搭建帳篷學校。在摩卡的回憶中,“每天傍晚,都會有個40多歲的中年人匆忙趕過來幫我們鋪地磚,搬桌椅。他無聲地來,悄悄地走,我們一度以為他是洛水鎮(zhèn)本地人。”后來摩卡才知道他也是志愿者。
帳篷學校開學那天,老黃又是早早地去了,和志愿者一起將桌椅板凳擺好。“當聞訊趕來的電視臺記者把話筒遞給他時,老黃很反彈地跑掉了!
為了讓自己做更多的事情,黃福榮嘗試著與什邡各種志愿者組織接觸,加入到他們的行列,捐款,看望孩子。
麥田計劃什邡站志愿者成剛說,黃福榮多次參加他們的活動并且捐款。有一次黃福榮回到香港后,又給麥田計劃的活動捐了1000元。他跟成剛說,不要寫他名字。成告訴他,他們有規(guī)定,必須登記名字。老黃說,那就寫“傻子”吧。為這事,兩人在QQ上甚至發(fā)生了激烈爭論。
2008年7月21日,黃福榮認為自己留在災區(qū)用處不大了,于是離開了洛水,去西安等地探望朋友后回到香港。
2009年5月底,黃福榮再次抵達成都,與多名志愿者見面,隨后與人去汶川、北川、青川探望災區(qū)群眾,7月底再次到達什邡洛水,幫助修繕川主廟,時間大概為一個月。
這一次,將是他與四川眾多志愿者朋友相見的最后一面。
“特(突)然感到很孤獨,從香港來的都走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做,只有我……”——黃福榮日志
黃福榮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正如他三姐所說:“請大家不要把黃福榮變成一個烈士或一個完美的人!
從眾多志愿者的回憶以及黃福榮日志中流露出的信息來看,黃福榮善良,敏感,不善交流,低調(diào),內(nèi)心脆弱,但卻有一顆堅韌的愛心。
“每次照相,他都主動站到最邊緣或者最后面!币晃恢驹刚呋貞洝
志愿者拍子回憶,老黃“敏感、木訥”,“幾乎不怎么跟人溝通,非常封閉自己”,不太會調(diào)節(jié)生活。
剛到洛水鎮(zhèn)時,黃福榮主要跟著拍子。拍子說,他太像個小孩了,經(jīng)常為找不到事做而苦悶。剛開始時他經(jīng)常給老黃安排事情做,后來慢慢覺得這樣不行,必須讓他自己學會怎么去幫助別人,于是有段時間故意不怎么搭理老黃。老黃在這種情況下,到處聯(lián)系人找事做,后來帶人去川主廟修廟。
拍子為那段時間“故意冷落”老黃感到愧疚。他說,老黃一直“需要一種價值感”。
在黃福榮的日志中,同樣多次流露出他內(nèi)心的多愁善感和敏感。
在聽到一些學校孩子遇難的事情后,他寫道:“自從來到這里后心情一直是很沉重,可能自己對感情這方面是很軟弱,當看到些傷感的事就會流淚!
“遇到不少好人,有個小女孩叫聶平,每當他們走后都會過來幫我,有時知道我沒吃東西就拿給我吃,她很乖,又很喜歡看書,可惜我跟她的年齡相差太多了怕被人誤會,不然一定要認她做妹妹!
經(jīng)常去帳篷學校幫忙,志愿者們留他一起吃飯。他在日志中寫道:“中午他們做飯時也叫一起吃,但總不知為何跟他們有一種距離的感覺,可能是自悲(卑)吧,他們是老師,我算是什么?只是來這里走走,做點搬搬抬抬的簡單事,哪好意思跟他們一齊(起)吃飯!所以做完了就悄悄地回圖書站!
此類心境在他的日志中有多次表露。在他的日志中,他希望一刻不停地有事情做,一閑下來,心情就空落落的。
在災區(qū),他聽到了范跑跑的事,也聽到一個教師在地震時竟然推開身邊學生逃命的事,這讓他很難受。他有感而發(fā)地在名為“傻人有傻福的空間”博客上寫道:“其實我哪有資格說別人?可能有些感慨吧!雖然我現(xiàn)在常常這樣想,如果用我這樣沒用的人來換一個或更多比我有用的人,我會毫不考慮去做。但如果真的給我遇上,我會怎樣做?不知……”
而這個答案,一年多后,黃福榮在青海玉樹用生命完成了。
“死在公益路上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2010年4月初,在四川災區(qū)一起工作過的很多志愿者收到了黃福榮的短信或QQ信息,他要去蘭州,為孤兒院做志愿者。他在離開四川后,一直跟內(nèi)地的志愿者有聯(lián)系。
深圳志愿者摩卡一直記得今年3月,老黃到深圳和他們夫婦辭行,他說要去青海孤兒院。她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老黃看著他們夫婦,很自嘲地說,看你們兩個真好,我估計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很難找到一個愿意
嫁給我的人,這樣也好,我去一個地方做事情就沒有牽掛了。
至于為何一直不結(jié)婚,老黃的回答是因為有病,怕拖累對方。
西部愛心公益網(wǎng)的NGO負責人林子說,黃福榮最后一程的義工之路,正是與他所在的志愿者組織一起走過的。
他和黃福榮在網(wǎng)上相遇,黃正在找義工項目,對他們的孤兒院扶助計劃很感興趣。
2010年4月1日,黃福榮帶了在香港籌集的善款,乘坐深圳的火車抵達蘭州,兩人相見。
4月8日,黃福榮隨同青海玉樹慈行喜愿會孤兒院的院長更確木蘭一同前往青海玉樹。
林子回憶,4月1日黃福榮被他們安排在蘭州的快捷酒店,老黃罵他為什么要住賓館,并且要立馬去孤兒院,不然就要回了,說不是來住賓館的。
6日晚,林子從上海打電話給在西寧的黃福榮,黃很生氣,說在西寧住得好吃得好,為什么不早點安排他去孤兒院,太浪費時間了。林子說,其實是想讓他適應一下高原。
8日動身去玉樹時,林子得知,黃福榮有點
感冒。對于高原來說,這是大忌。但是黃福榮仍然不肯撤回。
10日林子再聯(lián)系黃時,老黃說感冒好了,正準備幫孤兒院修廁所。林子讓他暫時不干活,但是黃不聽。之后的幾天,黃福榮一直在幫孤兒院干活,甚至忙得沒時間接林子的電話。
4月14日早晨7時49分,玉樹縣發(fā)生7.1級地震。
8點25分,林子接到志愿者打給他的電話,告訴他志愿者都沒事,老黃正在救人。10點多,林子在趕往西寧的路途中接到電話,說黃福榮遇難了。林子一下蒙了,一直不肯相信:“在路上我一直在想,你們是在騙我早點過來孤兒院吧?!”
事后一起的志愿者還原的情景是:
地震發(fā)生后,孤兒院的22名學生中,已經(jīng)有19個出發(fā)去附近的中學和小學上學了,只有3名年紀最小的藏族孤兒還沒有出發(fā)。3名孤兒與老師在二樓的一間房子里,黃福榮在他們的附近。
地震后,已經(jīng)跑到安全地帶的黃福榮扭頭一看,3名孤兒和老師沒能跟出來。他掉轉(zhuǎn)方向,拼命沖上孤兒院二樓的走廊,將受困的老師和3名孤兒奮力推到走廊的窗戶處。
當黃福榮正在救援另外兩個老師時,余震襲來,阿福不幸被壓在廢墟下面。雖然他很快被挖出,但是搶救無效,成為玉樹地震中第一個遇難的志愿者。
“好兄弟,一路走好!我將沿著你的腳印,一直堅強地走下去!”志愿者林子在追憶文章中寫道。
4月18日晚,黃福榮的遺體回到香港。黃福榮的親友以及中央政府駐港聯(lián)絡辦公室和香港特區(qū)政府代表,在深圳灣口岸迎候“阿!被丶。
香港特別行政區(qū)長官曾蔭權4月16日在博客中寫道:“我萬分敬仰他(黃福榮)無私奉獻、舍身成仁的精神,并引以為榮。”
香港政府表示,黃福榮將獲港府追封金英勇勛章,如獲家人答允,將成為下葬表揚英勇市民的景仰園的第一人。
不過,黃福榮的家人謝絕了下葬景仰園的提議,稱他做善事并非為求榮譽,將與其父一同安葬。
黃福榮的姐姐黃月秀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比較抗拒‘英雄’這個字眼。我覺得福榮不是想做英雄而舍身救人,他當時只是在現(xiàn)場,救人是出于人的基本反應,一個普通的人也會這樣做!
而這,正是黃福榮一貫保持的低調(diào)風格。
阿福身上的義工精神到底是什么?其實,他自己早已說盡,并且踐行著——“死在公益路上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不喜歡他們(有些志愿者)那樣的炒作,做一點點事,就要四處去報告,到處去說。其實做事情不為別人,簡單些好!
記者:倪志剛
來源:瀟湘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