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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孟城三十年臨證經(jīng)驗集:桂附八味丸方證散議

(一)桂附八味丸,首見于仲景《金匱要略》,但古今方名略有不同。本方于《金匱》書中凡兩見:先見于“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第六”篇,名曰“八味腎氣丸”。又見于“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篇,刪去“八味”二字,僅名“腎氣丸”。因此方首出《金匱》,后世稱之為“金匱…

(一)

桂附八味丸,首見于仲景《金匱要略》,但古今方名略有不同。本方于《金匱》書中凡兩見:先見于“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第六”篇,名曰“八味腎氣丸”。又見于“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篇,刪去“八味”二字,僅名“腎氣丸”。因此方首出《金匱》,后世稱之為“金匱腎氣丸”,此名至今尚在沿用。現(xiàn)時之“金匱腎氣丸”與仲景原方不盡一致,已略有變動,故有改稱“桂附八味丸”者。

《金匱要略》之腎氣丸藥用:“干地黃八兩,山茱萸、薯蕷各四兩,澤瀉、茯苓、牡丹皮各三兩,桂枝、附子(炮)各一兩!逼渌巫C為“虛勞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者”及“轉胞”而“不得溺”者,用腎氣丸于補益腎氣之基礎上,“但利小便則愈!笨梢姽鹬τ诖朔街胁粌H有協(xié)助附子以溫腎臟之效,更重要者在于增強膀胱氣化,以利小便。但后世之腎氣丸,多用以治療腎陽虛衰之證,常不兼挾水液代謝障礙,故不用桂枝而用肉桂,以增溫腎納氣、引火歸元之力,更有利于腎衰陽虛內寒或虛陽浮動之證。原方中干地黃改用熟地,則滋腎之功尤勝。古時之干地黃即今時之生地黃,古之生地黃則為今之鮮生地。故仲景之百合地黃湯方可用生地黃搗汁,職是故也。仲景何以于腎氣丸中不用熟地,余未加考證,似漢時尚未發(fā)明加工熟地之法。

熟地滋補真陰、攝納腎氣之功遠勝生地。如清代許松如于《診余脞談》中曰:“徐洄溪、陳修園輩,以熟地柔膩滯胃,宜人丸劑而不宜入煎劑,引古以為證,此拘牽之說也。余見腎虛宜填納而胃氣不弱者,服之利益甚大。佐以流動之品,絕不礙胃。且應用熟地之時,即以枸杞、女貞、版輩代之,效力亦遜,詎可懸以為禁,沒其功用乎?”許氏所說為臨證有得之言,皆從經(jīng)驗中來。熟地滋膩礙胃之弊,除“佐以流動之品”而外,尚有重用一法。蓋熟地少用則滋膩,多用反不礙胃。所謂多用,即每劑或每次單服用至30g 即可。此余臨證屢經(jīng)試驗,乃歷歷不爽者也。世傳有用熟地拌砂仁之法,法非不善,而虛損癥常多脾腎雙虧、胃氣傷殘者,雖些少砂仁亦難接受,不如上法為妥。但熟地服用不當以致胃氣膩滯、經(jīng)絡壅塞者,又非砂仁、沉香不能開。

有腎陰虧極、虛陽上浮者,舍熟地難能滋填攝納以歸窟宅。余曾治一虛損癥,真陰虛衰而致倦怠乏力,吸吸少氣,上重下輕,頭腦昏沉不清,腰酸肢軟,遺精頻頻,納差神呆,余于其對癥方中加熟地30g,首次服藥后即覺有氣自頭中下降入腹,立見頭腦清醒、精神倍增,腹笥充實,兩足有力。以后續(xù)服前方,胸腹經(jīng)絡之間,常有氣機走動之感,不用熟地則不見氣感,此乃熟地招納虛陽下歸之效。由此可知,真陰虛衰者,要非熟地無以為用。無怪乎景岳好用熟地,致有“張熟地”之美名,不為無因。

熟地之選材加工炮制方法,對于藥效至關重要。王汝霖曰:“惟此丸(桂附八味丸)中之熟地,必須用九煮九蒸九曬制極透者,否則無效。有心活人者,須自制為妥!贝苏f聊備一格,姑且存而勿論。

(二)

桂附八味丸之方義解釋,多屬隨文敷衍,未抉精要。如《醫(yī)方集解》釋曰:“熟地滋陰補腎,生血生精;山茱溫肝逐風,澀精秘氣;牡丹瀉君相之伏火,涼血退蒸;山藥清虛熱于肺脾,補脾固腎;茯苓滲脾中濕熱,而通腎交心;澤瀉瀉膀胱水邪,而聰耳明目!薄拔└阶、肉桂,能入腎命之間而補之,故加入六味丸中,為補火之劑!庇秩纭夺t(yī)貫》曰:“熟地、山萸、丹皮、澤瀉、山藥、茯苓、皆濡潤之品,所以能壯水之主。肉桂、附子,辛潤之物,能于水中補火,所以益火之原。水火得其養(yǎng),則腎氣復其天矣!币陨厢屃x,皆就腎臟本身之生理病理及方中諸藥之功能而言,固屬不謬,然則難免有淺近之嫌。而尤在涇于《醫(yī)學讀書記》中論六味地黃丸則曰:“六味地黃丸多用熟地、萸肉、山藥、味厚體重者,補陰益精。而以茯苓、澤瀉之甘淡助之下降。……氣浮者多熱,牡丹之寒所以清浮熱!蹦I氣虧損,陰陽失調之病理中,屬腎陰虛耗者,必致陰不戀陽而虛陽上浮,若單以熟地滋填攝納猶難招浮陽歸于窟宅,故佐苓澤以引導下降,直趨命門。尚有散見之浮陽,則以丹皮清之。由是陰陽重歸和合,水火繼續(xù)交媾,而復其生理之常矣。據(jù)此,方中茯苓、澤瀉,非僅為通利小便而設,仲景制方有出神入化之妙,而錢仲陽將八味丸去桂附而變?yōu)榱兜攸S丸,立滋補真陰之祖方,乃深得個中意趣者。故用方之時,更須斟酌盡善,不宜隨便刪除澤瀉,易以他物。

澤瀉除用以利水之外,李時珍謂其還具固精之功,可治遺泄。而腎精為腎中陰陽二氣之物質基礎,無論腎陰虛癥或腎陽虛癥,必然波及腎精,因而固護精氣實為治療腎氣虧損必不可少之環(huán)節(jié),而于全方中雖地、萸、山藥皆兼此能,而無突出之效,惟有澤瀉獨擅其功,是以仲景用澤瀉不特治水而已,自有更為重要之作用在。澤瀉固精止遺其功獨特,單味煎服即可取效,一般每次用10g 即可。余曾治一少年,遺精頻作,諸藥罔效,以致神思恍惚,記憶減退,讀書成績節(jié)節(jié)下降,其母深以為慮,央余設法治療。余囑每日以澤瀉30g 煎服,連服七天,從此bhskgw.cn/job/不再遺泄。一周內服用澤瀉200余克,未見任何不適!侗静菥V目)渭此物宜于濕熱遺精,其實用于虛證亦效,第虛證宜辨證選加熟地、山藥、枸杞、沙苑之類,則效驗更彰。

澤瀉具止、通兩種功能,除固精止遺之外,還善治前列腺肥大之排尿不暢以至癃閉。是以說明六味地黃丸,桂附八味丸用澤瀉,并非僅為利水一端而已。倘仲景腎氣丸中用澤瀉只為通利小便,則后世之用六味、八味多為單純腎虛而設,理宜效景岳之左右歸,去澤瀉而不用之,何以直至今時,六味、八味方中,仍用苓澤哉!錢仲陽將腎氣丸方去桂附而成補陰之祖方,而卻留利水、傷陰之澤瀉,抑何不思之甚也!可見此方(六味丸同)中用澤瀉,其意至深,既能降上升之浮陽,又可攝下流之陰精,更能于生殖系統(tǒng)散結、消炎、決癃排尿,不可以其“能瀉澤中之水”而淺之乎視之也。然腎虛兼見津液損傷者,則不用苓澤為宜。

(三)

腎為先天之本,中含真陰真陽,就形質而言,陰陽即水火也。趙獻可曰:“君子觀象于坎,而知腎中具水火之道焉。夫一陽居于二陰為坎,此人生與天地相似也!蔽糍t每以卦象易理以釋岐黃之學,以坎卦象于腎,卦之上下各為陰爻而中間則為陽爻,以明腎中陰陽水火,含蓄交融之義。而坎中一點真陽,亦稱命門之火,為人身生命之根,景岳于“大寶論”中振筆捷書:“天之大寶惟此一丸紅日,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笔且悦T之真火于人身最為重要也。然朱丹溪倡“陽常有余,陰常不足”之論,奠定滋陰學說之理論基礎。其實,腎中陰陽二氣皆不可偏廢。《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闭骊帪檎骊栔镔|基礎,無陰則陽為獨陽;而真陽又為真陰之發(fā)揮運用,無陽則陰為孤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孤陰獨陽必致陰陽離決。故陰陽二氣對于人身,皆至關重要,不可執(zhí)此以廢彼。腎中真陰真陽并不等量齊觀,雖有參差,但在健康人體,兩者不斷處于交融協(xié)調之動態(tài)平衡中。陽火剛勁,秉乾健之運;陰水滋柔,具坤順之德。因而,在正常人體,以水多火少為順。近賢彭子益于其遺著《古方推論》中曰:“腎中水火二氣,水氣多于火氣為順。緣人身中氣,為身體整個運動之樞機,腎氣為中氣運動之始基。水氣多于火氣,火藏水中,乃能生氣。若火氣多于水氣,水氣不能包藏火氣,火氣遂直沖上越,運動遂滅!绷攘葦(shù)語,已將腎中水火二氣之交融平衡關系點破真蒂。故“此方附子極少,山藥地黃丹皮茱萸獨多,即是此理。然人身陰陽二氣,陽火易盛,水寒易散,而真陰極難滋填。故有“水多生寒之病,用附子以溫水寒,一劑便奏全功。若水少補水,一年半年尚難補起也”之說。中醫(yī)五行學說中,有生克制化規(guī)律,將五臟六腑之關系,統(tǒng)一于一個有機整體之中,腎臟亦不例外。按五行理論,肺為

腎母,肝為腎子,心為所勝,脾為所不勝。其中對于腎臟生理關系最大者,無過肺肝兩臟,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則補肺可以益腎之虛,瀉肝可以泄腎之實。然肝腎為母子之臟,肝木既可子盜母氣以虛腎,亦可反饋奉養(yǎng)以益之。故治腎虛之證,須兼顧肺肝,始為周全。彭子益先生對此研究甚深:“腎氣丸補金潤木滋腎水,又用附子溫腎陽。凡陰液不足,腎陽又虛之病,總以此方為大法”。

不僅腎氣丸具有金水相生、肝腎同源關系,即六味地黃丸理亦一致,錢仲陽將腎氣丸方去桂附,名六味地黃丸,專治腎水不足,極有功效。彭子益曰:“而不知全是補金潤木之功。補金以培生水之源,潤木以杜耗水之路。腎水有生而無耗,故腎水足也。再于水中補火,水中有火則生氣,此腎氣二字之起源也。腎氣者,元氣也,中氣之根也!笨梢娔I中真陰真陽,與其他諸臟,尤其肺肝二臟,有其生克制化關系,故一旦發(fā)生疾病,必須考慮并利用五臟之相互關系以為治,始更切合實際。本文中引彭氏之論較繁,并非故意引襲,彭氏“人身中氣為人體整個運動之樞機”及“腎氣為中氣之根”二語,精辟揭示人體先天后天之關系及其在生命活動中之重要作用,同時深刻揭示虛勞病證之治療首重脾腎之理論根據(jù),對于先賢“補脾不如補腎”、“補腎不如補脾”之爭,細繹此文必有心得。進一步考慮五臟之間之平衡協(xié)調,則理無余蘊而治無不中矣。

明代綺石先生亦早已認識并倡導運用五臟關系以治病。其治虛勞一癥,從陰虛陽虛兩bhskgw.cn/rencai/者入手,但不直接補益腎臟。而是陰虛之證養(yǎng)其肺陰,陽虛之證益其脾氣。腎陰不足,養(yǎng)肺陰以滋化源,此虛則補母之法。而補脾以治真陽之虛,有火土相生之妙。理雖如此,而病已涉及先天,不治其腎終非其治。綺石于《理虛元鑒》中將陽虛成勞歸納為三種類型:“日奪精,日奪氣,日奪火!倍詈笠浴凹本戎袣鉃橄,將‘陽虛三奪統(tǒng)于脾’!表氈搫谥“Y及肝腎者,常兼真火衰微,純補中氣恒見病情好轉而難徹效,觀彭氏之論其義自明。至于桂附之雄烈,不宜于久虛之體,自可改用柔潤之品,正不必執(zhí)定桂附也。

真陰損傷之人,用六味丸滋陰,亦宜參酌肺肝。蓋六味地黃丸為陰凝之物,易礙胃氣,而肝木具疏泄之能,可以疏達土氣。故彭氏倡言:“六味地黃丸補水,不如歸芍地黃丸補水功大而活動”,因“歸芍活動木氣,不用活動木氣之藥,必凝胃矣!蓖瑯印胺螢殛幐,肺陰足則全身津液自足!倍螢槟I母,有金水相生之妙,陰虧及津者,更宜于六味丸中加西洋參、麥門冬,謂之參麥地黃丸,亦有稱為八仙長壽丸者。現(xiàn)代成藥則以北沙參易洋參,則更易推廣使用。

(四)

王汝霖曰:“腎為人生之最重者也,腎中藏一水一火,左腎屬水,水生木,木行春令,為萬物發(fā)生之源。右腎屬火,火生土,土為萬物之母。故腎為五臟六腑之總樞紐,最為重要,不可不補,以遂其生生不息之機也。且腎為坎水,不易滿而易招損,故腎一虛,而百病叢生!

然則腎虛而宜用桂附八味丸之指征若何?王氏之經(jīng)驗為:“凡脈見浮濡、浮虛、浮大、浮散,或微細短弱,或數(shù)大無根,左虛于右,或尺脈無根者,每用桂附八味丸治之,無不效驗如神!薄豆P花醫(yī)鏡》則詳列本方之適應證候:“腎之虛,脈左右常細軟。其癥為頭痛、為耳鳴、為耳聾、為盜汗、為夜熱、為健忘、為咳嗽、為喘、為吐血、為腰痛、為腿酸足軟、為目視無光、為大便結、為小便不禁、為戴陽、為久痢久瘧。”

彭子益則曰:“人年四十以后,善保腎家,左脈充足,皆能有八十以上之壽。因水足乃能有藏火之處。水虧不能藏火,中氣失根,則陽氣飛越,中氣消散,無藥可回也!

(五)

臨證所見,有腎陽虛而不宜用桂附剛藥者,尤其附子,走而不守,通行十二經(jīng),辛烈異常。故《理虛元鑒》論“陽虛三奪”謂“回衰甚之火者,有相激之危!标P于此點,彭子益經(jīng)驗豐富,議論極精:“附子純陽,其性上升。如水寒不大而多用附子或水不寒而誤用附子,附子下咽,能將腎中陽根拔動而起,使水氣從此不能包藏火氣,為禍不小!比缬龃说惹闆r如何處治,同:“除純寒之證不能不用附子外,其內傷腎陽不足,腎并不寒之證,莫如用甜蓯蓉、巴戟天.柔潤和平益腎之品,以代附子,最為妥當。豬腰子不去膜,用生黃土拌濕包固,柴火燒熟放冷,胃強者嚼食腰子,胃弱者將腰子煮湯食。”“此方溫補腎陽,和平力大,凡先天不足,與腎家陽虛之人,皆可奉為再造之寶。”然豬腰子雖為和平服食之物,而終帶溫熱之性,食多熱動者,可配養(yǎng)陰之品。

如患者陽虛而難受桂附八味丸者,彭氏尚有單服甜蓯蓉法:“剪碎吞服一錢,水火雙補,可代腎氣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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