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愷采訪 梁漱溟口述 一耽學堂整理
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1月第一版 35.00元
新年伊始,友人送來剛出版的《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接讀之后,頗多感觸。我相信這本書應該會是2006年最有亮點的出版物之一。
艾愷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研究梁漱溟的專家。1980年8月,他來華專訪梁漱溟先生,長談十余次!读菏橥砟昕谑觥(下稱《口述》)就是根據(jù)當年那次系列訪談的錄音整理而成的。其實,早在十幾年前,我參與編輯《梁漱溟全集》,就讀到過艾愷訪談內(nèi)容的“節(jié)選”;《梁漱溟全集》收錄了那份“節(jié)選”,篇幅約4萬字,主要是梁漱溟在思想文化方面的發(fā)言,其他的許多內(nèi)容都被舍棄了。半年前,單位圖書館購置了那次訪談的全部錄音,并好意通知筆者可以借聽;然而考慮到此次訪談有數(shù)十個小時,太費功夫,也就一直拖了下來。不意,僅僅過了半年,就收到由一耽學堂整理出版的本子,心中自然很高興。
據(jù)出版者介紹,此次整理出的“全本”除個別地方錄音模糊聽不清楚外,基本上是“據(jù)錄音逐字逐句”的照錄,從而使我們有可能全面了解梁漱溟晚年的真實想法,以及他對自己一生業(yè)績的自我評估。
艾愷在訪問梁漱溟之前就著有關于梁漱溟的專著——《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兩難》;艾愷在那部書中全憑文獻資料來解讀梁漱溟的思想與活動。1980年他對梁漱溟的系列訪談,主要是為了驗證他在自己著作中的判斷是否準確,并拿一些疑問請梁漱溟直接解答。因此,這部《口述》實際上是由艾愷主導的一場答疑會。仔細閱讀之后就會明白,專家就是專家,他的有效引導確實使梁漱溟向我們提供了許多人們先前并不了解的故事,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探究梁漱溟思想變遷的軌跡。
20世紀上半葉,梁漱溟一度是中國思想文化領域和政治領域最為活躍的人物之一;進入20世紀后半葉,特別是經(jīng)過1950年代與毛澤東的沖突之后,梁漱溟實際上已經(jīng)退出了思想文化領域,尤其是政治舞臺。不過,由于梁漱溟的高壽,他見到了改革開放初期的歷史情形,從而也使他有機會心平氣和地反省自己一生的業(yè)績。這里,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評估的差異。
按照研究者的一般看法,梁漱溟在思想文化領域中的最大貢獻,無疑首推其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期發(fā)表的重要著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以及在國共兩黨激烈沖突的時刻出版的《中國文化要義》。前者以大無畏的勇氣批評新文化運動“向西走”的不對,公開宣稱他就是要“向東走”,宣稱世界未來有待于中國文化的復興;后者基于他對中國社會實際的觀察與研究,提出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是“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以此否定階級斗爭理論,張揚自己多年來進行的鄉(xiāng)村建設才是中國的惟一出路。甚至直到1950年代中期,梁漱溟這一信念似乎都不曾動搖。
然而,我們看到,經(jīng)過幾十年的“思想改造”,梁漱溟1980年與艾愷對談的時候,他對自己思想文本的解讀已經(jīng)不是依據(jù)先前的信念,與研究者的觀察也大相徑庭。他不再堅持“向東走”,不再反對“向西走”,相反,連他自己都有到歐美走走的意思不斷流露。在對自己先前著作進行評價時,梁漱溟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自負。尤其耐人尋味的是,他不止一次向艾愷推薦他尚未出版的新著《人心與人生》,以為這部著作才能真正代表他的思想精髓,其意義遠大于先前的任何一部著作。但從后來正式出版的文本中,研究者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梁漱溟所說的那些價值。這部著作用不少的篇幅解讀辯證法與唯物論、主動性與能動性、計劃性與理智等,其實只是在重復那個時代最通行的哲學。
至于梁漱溟對自己政治歷程和社會活動歷史的回顧與評述,也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內(nèi)在緊張。他雖然沒有公開宣布放棄他那獨特的研究結論,即中國社會結構的“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但在實際上,由于歷史條件使然,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認同了他先前反對的政治觀點,甚至不無自嘲地表示他先前的理想已在中國實現(xiàn)。這里再也看不到毛澤東所“痛罵”的那個梁漱溟,相反,一個溫和、中庸的長者形象躍然紙上。
透過《口述》,我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梁漱溟。晚年的梁漱溟確乎達到了“圣人”的境界,或許誠如他自己所說,他已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輕,沒有什么重大問題,總是把自己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由此反觀他對自己政治業(yè)績和社會活動業(yè)績的評估,一個失敗者的自嘲成了述說的主基調。
另外,該書三分之一強的篇幅是梁漱溟點評現(xiàn)代史上與自己有直接交往的重要人物,如毛澤東、周恩來、陳獨秀、李大釗,還有胡適、蔣介石、陳誠、吳稚暉、李宗仁、白崇禧、馮玉祥、韓復榘、辜鴻銘、張東蓀、張君勱等,還有與他一起從事鄉(xiāng)村建設工作的朋友如晏陽初、王鴻一、梁仲華等。這些點評之所以有意思,是他的看法明顯是其真實感受,看不到有掩飾和修飾的痕跡。像書中關于張東蓀與張君勱的比較與評價,就和我們先前的認知有很大的區(qū)別。他說張君勱更多的是一個專事學理的人,并不熱衷于現(xiàn)實政治;而張東蓀不僅熱衷于現(xiàn)實政治,而且“不夠忠誠老實,有些取巧,[有]想個人占便宜的這種思想”。梁漱溟并且提供了許多事例,使我們不能不對現(xiàn)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進行重新評估。
即便在個人生活方面,梁漱溟的口述也糾正了許多過去的不實說法。最引人注意的是,關于他與前后兩個太太之間的感情,過去的說法是,他與第一任太太感情不深,與第二位太太似乎比較般配;而梁漱溟在這次訪談中所說的與上述說法幾乎完全相反。這究竟是梁漱溟晚年一時的看法,還是歷史事實呢?恐怕還需要研究。
人無完人,書無完書。《口述》是一本好書,不過由于錄音整理者的知識背景或其他方面的原因,書中的問題也還有不少。主要是,一些人名或書刊名給搞錯了,像196頁的“石兆基”應為“施肇基”,273頁的“薛衡”應為雜志名字“《學衡》”,至于“梁啟超、梁任公”、“顏淵、顏回”、“王艮、王心齋”等,姓名與字號并用,讓不熟悉這些人物的讀者覺得是兩個人。這些問題,希望出版者在此后加印時盡量予以訂正。
(馬勇,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學術文化史,關于梁漱溟研究出版有《梁漱溟文化理論研究》、《梁漱溟評傳》、《梁漱溟教育思想研究》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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