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厚生省多年前的一個錯誤,致使40多萬國民因此感染乙肝。
那個錯誤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少數(shù)有良知的醫(yī)生、有社會責任感的律師、有勇氣的乙肝感染者,用一場馬拉松式訴訟使其浮出水面。隨后,數(shù)百名乙肝感染者再興官司,向厚生省索賠。今年1月底,厚生省同意根據(jù)病情輕重補償乙肝感染者,個人最多可獲36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90萬元),總賠償金預計可達3.2萬億日元(約合390億美元)———這起官司極可能成為日本歷史上涉及人數(shù)最多、金額最多的國家賠償案。
角力并未就此停止,原被告圍繞一些細節(jié)問題繼續(xù)唇槍舌劍,比如怎樣證明原告的乙肝是因那個錯誤(集體接種疫苗時重復使用注射器)所致,已過訴訟時效才起訴的乙肝感染者可否獲賠等。和解協(xié)議最快有望在今年6月達成。
厚生省大臣細川律夫表示,國家考慮在雙方達成和解后謝罪。
此輪訴訟結束后,還未索賠的受害者可依例索賠。厚生省估計,未來30年要拿出數(shù)以萬億計的日元埋單。
南都記者 左志英
巨額國家賠償涉及40萬人
5月2日下午,東京律師會館內,來自北海道、東京、大阪、九州等10個地方的22名乙肝訴訟原告代表聚集一堂,商量要不要接受厚生省新近提出的一個意見:對訴訟時效期滿后起訴的乙肝感染者視情形補償:仍在治療者300萬日元,不在治療者150萬日元。
這個補償遠低于訴訟時效內起訴者的標準。此前,厚生省和原告就補償金額達成一致:死亡、
肝癌、重度
肝硬化者3600萬日元,輕度肝硬化者2500萬日元,
慢性肝炎1250萬日元,乙肝攜帶者50萬日元;乙肝攜帶者日后做檢查產生的醫(yī)療費和交通費由國家負擔……
截至4月底,共有727名乙肝感染者或家屬起訴厚生省,訴訟時效期滿后起訴的是少數(shù),有10-30人。日本民法中的訴訟時效是20年,此案訴訟時效從原告發(fā)病之日起算。
“我們不能拋棄發(fā)病20年后起訴國家的人!庇写砻鞔_反對,要求政府一視同仁。
“讓政府進行無差別救濟”是原告?zhèn)兊囊回炛鲝,但現(xiàn)在,多數(shù)代表同意接受有差別的救濟。61歲的原告代表谷口三枝子說,“肝癌、肝硬化的重病號有很多,不能再拖了。”
727名原告中,有半數(shù)是慢性肝炎,約兩成是肝硬化和肝癌,兩成是乙肝攜帶者,其余是遺族。官司開打以來,有12名原告陸續(xù)離世。
補償方案一旦最終確定,日本政府要補償?shù)牟恢乖嫦系?27人。厚生省估計,最多可能有40多萬乙肝感染者陸續(xù)索賠,未來30年內需支付3.2萬億日元,約相當于2010年全國總稅收的1/10,極可能成為日本歷史上涉及人數(shù)最多、金額最多的國家賠償案。平攤到國民頭上,每人約需負擔2.5萬日元。
日本經濟已低迷二十來年,如何籌措這筆巨款是個難題,特別是“3·11”關東大地震之后。厚生省官員透露,考慮通過削減預算、增加稅收、發(fā)行國債等方式解決。
“這種說法會離間乙肝感染者和國民的關系,助長公眾對乙肝感染者的歧視與偏見!北焙5涝媛蓭煀W泉尚洋說,很多受害者不知道自己感染乙肝,實際索賠的人可能遠沒有40多萬。
金錢不是原告?zhèn)兊奈ㄒ荒康模踔敛皇亲钪饕哪康。谷口在各種場合反復吶喊,“希望首相菅直人公開謝罪,希望政府出臺政策全面解決乙肝問題,消除偏見、歧視,讓我們可以坦然承認自己有乙肝。”
“國家的病人”艱難索賠
許多原告是在感染乙肝多年后,才知道罪魁禍首可能是國家。
谷口三枝子來自九州,22年前查出有乙肝。當時,在醫(yī)生建議下,她帶著一兒一女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是乙肝攜帶者。這個結果,令她陷入極度自責之中。
兒子乙肝發(fā)病后,有一次面帶幽怨地說,“都是因為媽媽,我才得了乙肝。”性格敦厚的女兒有一回也大聲抱怨,“我以后如果乙肝發(fā)作會有多么可怕,你知道嗎?”谷口無言以對,只能流著淚連說“對不起”。
直到2006年,谷口的負罪感才稍稍減輕。當年6月份,日本各大媒體在重要版面或重要時段播發(fā)一則消息:17年前,北海道5名乙肝感染者將厚生省告上法庭,他們認為自己的乙肝是小時候接種疫苗時感染;那時厚生省強制實行疫苗接種,但它放任醫(yī)務人員重復使用注射器,致使以血液為蔓延通道的乙肝大舉擴張;經一審敗訴、二審部分勝訴,最高法院最終認定,“很難想象,在疫苗接種之外還有其他感染的可能性!迸辛畋桓婀操r款2750萬日元。
谷口懷疑,自己極可能是類似的受害者。她試圖向厚生省索賠,被告知“最高法院的判決僅針對5名原告”。
北海道的肝硬化患者清本太一也計劃向厚生省索賠。
今年33歲的清本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設計師,15年前獻血時查出乙肝,當時不知乙肝從何而來,那時人們普遍認為,感染途徑主要是母子感染、輸血感染等,但他并沒有這些情況。北海道5名乙肝感染者的勝訴,也令他猜到謎底。
北海道、九州、東京、大阪等地,多名乙肝感染者像谷口、清本一樣打算索賠,沒有一例成功。令他們大受刺激的是,同樣因厚生省失職而染病的數(shù)百名丙肝患者得到大筆賠款。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厚生省批準3家藥企生產血液制劑纖維蛋白原、第九因子制劑等,用來為產婦、剛動手術的患者止血。因為血液滅菌不徹底,一些藥帶有丙肝病毒,致使1萬多名使用者感染丙肝。2002年起,部分受害者在大阪等5個地方陸續(xù)啟動官司,將厚生省和相關藥企告上法庭。
到2007年11月,東京等4地的原告陸續(xù)勝訴,大阪是庭外和解。解決方式不同,但前提一致,即認定厚生省和藥企負有責任。隨后,時任首相福田康夫在官邸向丙肝原告代表鞠躬道歉。2008年1月,《藥害丙肝受害者救濟法》頒布實施,要求依據(jù)病情補償受害者1200萬-4000萬日元。
恰在此時,北海道、福岡等地律師公開募集乙肝原告,計劃起訴厚生省。新一輪訴訟順勢而發(fā),2008年3月28日,清本等5名北海道乙肝感染者率先起訴厚生省。他們比照丙肝受害者補償標準,提出1500萬-5000萬日元不等的索賠額,總計1.925億日元。隨后,廣島、九州、大阪等9地乙肝感染者紛紛遞交訴狀。
起初,各地原告只有寥寥數(shù)人,如廣島第一批原告有3個,大阪5個,新潟4個。辯護律師想方設法動員更多乙肝感染者起訴厚生省,如走上街頭舉行集會、散發(fā)傳單,主動聯(lián)系媒體宣傳造勢。原告隊伍迅速壯大,并相互呼應、支援。2009年1月份,他們組建全國原告團,擰成一根繩與厚生省對決。
對于原告而言,戰(zhàn)斗往往是凄苦的。為準備打官司,清本特意去體檢,不料結果是肝硬化,且情況相當糟糕,時日無多。
突然被拋到生命邊緣線,清本的生活一度陷入混亂:他想多攢點錢給兩個還未上小學的女兒,每天連續(xù)工作二十來個小時,天空破曉時才回家;他不顧妻子的勸阻,放縱自己,天天喝酒。但忙碌與迷醉沒能擋住無盡的焦慮,他一度到精神病科住院兩個月。出院后不久,他變成了孤獨的單身漢。
“集體接種疫苗”時代
有2006年最高法院的判決做鋪墊,谷口三枝子、清本太一等原告只需證明兩件事:自己在1948-1988年間打過疫苗;7歲前沒其他可能感染乙肝,比如出生時母親沒有乙肝,沒輸過血,等等。
1948-1988年,7歲前,這些特定數(shù)字背后有其特殊背景。
為富國強兵,日本政府很早即強制國民接種疫苗,如1876年要求種痘,不種痘的會被罰款,且不能遷移戶籍。二戰(zhàn)后頭幾年,
傷寒等疫病頻頻席卷日本,厚生省遂于1948出臺《預防接種法》,強制國民定期接種傷寒疫苗、
卡介苗等,或臨時接種流感、
霍亂等疫苗,違者罰款3000日元。
國民接種疫苗有兩種途徑,或參加政府組織的集體接種,或自行到私人診所個別接種。因為自行接種確認手續(xù)繁瑣等原因,多數(shù)日本人選擇到指定的小學、公民館、保健所等地,排隊集體接種疫苗。提及那段時間的疫苗接種,人們習慣說“集體接種疫苗”。
《預防接種法》公布之際,厚生省印發(fā)《預防接種心得》指導醫(yī)務人員:用注射器每注射一人,用酒精棉輕輕擦拭針頭,就可以給下一個人打,直至注射液全部用完。
那時,人類對肝炎所知不多,還未發(fā)現(xiàn)乙肝病毒、丙肝病毒等,籠統(tǒng)地將經口傳染的肝炎稱為甲肝,經血傳染的肝炎稱為乙肝,不過已意識到重復使用注射器的危險性。厚生省1948年發(fā)布告示,要求疫苗接種時注射針頭一人一消毒,1950年再進一步,要求注射針頭一人一更換,1958年修改《預防接種實施細則》,再次明確要求注射針頭一人一更換。但為省錢、省事,厚生省并未嚴格執(zhí)行這些措施。
兩名保健婦(護士)在1989年乙肝訴訟中曾出庭證明這一點。其中名叫石城赫子的說,她1961年開始做保健工作,換過多個單位,但注射疫苗的方法基本一樣:手拿裝滿注射液的注射器,給排隊等候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打,有時連針頭都不用酒精棉擦一下。一支注射器少則連打幾個孩子,多則70來人。
前車之鑒早已出現(xiàn)!额A防接種法》實施那年,美國披露一則消息:1945年8月,美軍某部隊110人集體接種
破傷風疫苗,針頭是1人一換,針筒是10人一換,每個針筒裝有10人份的劑量,一個月后,半數(shù)人染上肝炎。
1987年年底,世界衛(wèi)生組織又發(fā)警告稱,注射時只換針頭不換針筒是危險的習慣。厚生省這次反應迅速,1988年1月下發(fā)通知到各都道府縣,要求注射針筒也要一人一換。令行禁止,集體接種疫苗時重復使用注射器的現(xiàn)象基本絕跡。
不少傳染病是借助血液傳播,比如乙肝、丙肝、
梅毒、
艾滋病、
瘧疾等,它們都可能隨著注射器的重復使用而找到新宿主。但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后仍能追根溯源的,只有乙肝。
乙肝病毒感染有其特殊性。它襲擊免疫機能健全的成人時,或者直接被排出肝臟,或以
急性肝炎的方式迅速發(fā)作,形成抗體。它遇到免疫機能還不健全的7歲以下小孩時,特別是兩三歲的幼兒,容易潛伏在肝臟。隨著年齡增長,約15%的感染者會發(fā)展成慢性肝炎或肝硬化、肝癌。簡而言之,乙肝感染基本發(fā)生在7歲前。
乙肝感染的主要途徑有母子感染、輸血、重復使用注射器等,自己出生時媽媽有沒有乙肝,6歲前有沒有輸過血,這些容易查證、排除。其他血液傳染病,感染時間不局限于某個年齡段,難以確定因果關系。
據(jù)估計,日本乙肝感染者有120萬-140萬,其中40多萬禍起重復使用注射器。
接診醫(yī)生的發(fā)現(xiàn)與推動
乙肝訴訟的最早啟動者不是乙肝感染者,不是律師,而是醫(yī)生。
現(xiàn)任札幌綠愛醫(yī)院副院長的美馬聰昭,1974年第一次接診乙肝感染者,那回一下?lián)韥?0個。當時,乙肝感染者像結核病患者一樣處處受歧視,即使在醫(yī)院也不例外,餐具、病號服等被單獨分開清洗。蹊蹺的是,很多感染者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的乙肝,他們沒有輸過血,媽媽也沒有乙肝。
日本盛行組建患者會,如
糖尿病患者會、
高血壓患者會等。美馬決定把北海道的乙肝感染者組織起來,用集體力量改變個人際遇。1975年10月,“
病毒性肝炎病友會”成立。此后十來年,病友會的主要活動是請醫(yī)學名家作演講。
一個新發(fā)現(xiàn)讓美馬大吃一驚。1986年,他讀知名肝臟病專家飯野四郎的書得知,日本乙肝感染者之所以很多,與集體接種疫苗有關。隨后,他查閱大量文獻,發(fā)現(xiàn)有好幾名醫(yī)學專家持相同觀點。他整合各種資料,寫成自己的第一本書《肝炎———老常識新知識》,專辟一節(jié)解釋集體接種疫苗導致乙肝快速傳播。
“沒有比這更嚴重的踐踏人權的權力犯罪!泵礼R考慮動員乙肝感染者起訴國家。1988年年初,他和幾名醫(yī)生朋友及律師討論如何操作。隨后,發(fā)起成立“肝炎訴訟支援會”,籌集打官司所需經費。
當時,“病毒性肝炎病友會”幾經變身,已更名為“北海道肝炎病友會”,會員從最初的20人壯大到3000人,但想從中找出起訴國家乙肝感染者并不容易。
美馬等人當時認為,有母子手賬的乙肝感染者才有資格起訴。母子手賬是記錄母子保健情況的冊子,孩子每次接種疫苗,上面會留下一筆。
完整保存母子手賬的乙肝感染者并不多,再加上一些人不想公開病情,最后只有木村伸一等5人適合且愿意打官司。5人中,1人是乙肝攜帶者,4人是慢性乙肝。
木村1987年22歲時,一次胃不舒服,結果被查出慢性乙肝。后來,他到其他醫(yī)院復查,接診醫(yī)生正好是美馬。
木村6歲前打過20次疫苗,他的媽媽回憶說,每次接種都要排隊,前面的打完,后面的立即跟上,不記得醫(yī)生打一次換一個針頭。
木村兄弟二人,弟弟后來也查出乙肝,并因此丟掉在食品公司的工作。
1989年6月30日,木村伸一等5人在札幌地方法院正式起訴厚生省,共索賠5750萬日元,奧泉尚洋是辯護律師之一。
那時,奧泉剛做律師,應朋友之邀加盟乙肝訴訟原告辯護團,“開始沒信心打贏官司,只是覺得案子關系到很多受害者,有意義。”
沒有直接證據(jù)可證明,5名原告的乙肝是接種疫苗時感染,奧泉等只能使用排除法:原告出生時母親沒有乙肝,7歲前沒輸過血;集體接種疫苗時注射器重復使用,極可能感染乙肝;除集體接種疫苗外,無法想象還有其他感染渠道。
整個論證工作,實際是由美馬等十來名醫(yī)務人員完成。證據(jù)主要來自文獻,他們多次前往北海道大學法學部、札幌醫(yī)科大學等地的圖書館,查看幾乎無人取閱的厚厚的資料,如明治時期的官方報告、二戰(zhàn)前后的醫(yī)學雜志、國外醫(yī)學文獻等。
漫長的訴訟,孤獨地奮戰(zhàn)
集體接種疫苗與原告的乙肝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是1989年乙肝訴訟的爭論焦點。一審期間,美馬聰昭4次出庭作證,拿出多種文獻資料支持原告。
令美馬受益匪淺的飯野四郎也出庭作證,但他站到了國家一邊。飯野當時是圣瑪麗安娜醫(yī)科大學教授,兼任厚生省慢性肝炎調查研究班分科會長。
法庭上,飯野否認“日本乙肝多發(fā)與集體接種疫苗有關”一說,改口稱主要原因是私人診所重復使用不消毒的注射器。他還說:任何年齡段都可能感染乙肝;除血液外,乙肝病毒還能通過唾液、汗液、精液等傳播。
飯野的證詞令美馬吃驚、憤怒,“很難相信那些有違常識的話是他說的!
另一知名肝臟病專家吉澤浩司也替厚生省說話。他承認集體接種疫苗可能傳播乙肝,但不認為那是主要原因,“乙肝病毒感染力超乎想象,含有乙肝病毒的血液,即使稀釋1億倍,仍有感染力。乙肝感染有眾多途徑,比如私人診所不潔注射!
飯野和吉澤當時是日本肝臟病研究的權威。飯野率先使用干擾素治療肝炎和腫瘤治療,他曾任職的東京市清川醫(yī)院門口,立著寫有“干擾素治療發(fā)祥地”的牌子。吉澤因用大猩猩做丙肝感染實驗而揚名。
醫(yī)學水平遠不及飯野、吉澤的美馬等人且戰(zhàn)且學,每次庭審后要往圖書館跑好多次,查資料、找論據(jù)。日本的民事案件一般在3年內審結,這樁乙肝訴訟案拖延11年才一審判決,很多時間用于原被告搜集證據(jù)。
與此同時,奧泉等人多次去東京請醫(yī)學名家作證,一共找了七八位,其中包括吉澤,結果一一被拒。有專家直言不諱地說,不能和厚生省作對,因為他們的科研經費要從那里申領。
奧泉等人還發(fā)現(xiàn),乙肝訴訟開始后,新出版的醫(yī)學書籍幾乎不再提及集體接種疫苗與乙肝傳播之間的關系。
北海道屬于偏遠之地,那里的事往往不被日本大媒體關注,更何況當時的原告只有5個,站在其身后的律師和醫(yī)生也非名流。官司開打和判決時,《讀賣新聞》等用簡訊予以報道,漫長的庭審期間,此案極少出現(xiàn)在媒體上。
乙肝感染者對這起訴訟興趣也不大,北海道沒有新的原告加入,其他地方沒有新的訴訟跟進。用美馬的話說,他們是孤軍奮戰(zhàn)。
2000年3月28日,札幌地方法院下達判決:原告接種疫苗時感染乙肝的可能性不可否認,但因乙肝感染有著超乎想象的可能性,所以不能斷定就是接種疫苗所致。
十七年后終于勝訴
日本人韌性十足,不肯輕易認輸。一審判決后,美馬聰昭、奧泉尚洋等支持5名原告向札幌高等法院上訴。
奧泉知道,要想在二審中轉敗為勝,必須有得力的醫(yī)學證人支持。經人引薦,他找到當時在昭和大學做教授的與芝真彰。引薦者說,與芝是個好人,還不太有名,也許會接受邀請。
“我本來想逃,沒逃掉。”與芝回憶說,他當時是厚生省藥事食品衛(wèi)生審議會委員,如果為原告作證,可能會被審議會除名,還可能再也申請不到科研經費。
與芝更難跨越的是人情關。他和飯野四郎是系友,均畢業(yè)于東京大學醫(yī)學部。吉澤不是東大畢業(yè)生,但在東大學習過,和與芝算是半個校友。他們三人不止認識,關系還不錯。
奧泉第一次來訪時,與芝敷衍了事。奧泉第二次來,與芝仍不愿意挺身而出,但沒明確拒絕,而是說考慮考慮。不知奧泉是沒看出與芝的本意,還是故意逼上梁山,他告訴札幌高等法院說與芝愿意作證,并辦理相關手續(xù)。奧泉第三次來,與芝只好答應。
為準備證詞,與芝用一個暑假查資料,有關乙肝感染的日文的和外文論文,他看了三百來篇。
2002年10月法庭上,與芝針對飯野、吉澤的證言一一反駁。
與芝的父親二戰(zhàn)前是職業(yè)軍醫(yī),二戰(zhàn)后開過私人診所,主營內科和小兒科。與芝在東京大學讀書時,經常到診所幫忙。他發(fā)現(xiàn),平時不怎么愛干凈的父親在消毒問題上一絲不茍,每天把注射器先清洗、后沸煮30分鐘,十幾年如一日。
與芝說,很多私人診所由退役軍醫(yī)開辦,這些人在部隊已養(yǎng)成沸煮消毒的習慣。沸煮15分鐘,乙肝病毒就會喪失感染力,私人診所的消毒辦法足可防止乙肝病毒傳播。
與芝用兩件事來說明乙肝感染率與疫苗接種高度正相關,感染力并非超乎想象。他說,大約從1965年開始,媽媽們逐漸認識到疫苗的副作用,盡量少讓孩子接種疫苗,特別是一起“種痘釀禍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后,疫苗接種量直線銳減,有調查顯示,那些年乙肝感染率相應銳減。
1986年起,日本政府實施“乙肝母子阻止事業(yè)”,免費為乙肝媽媽所生嬰兒注射
乙肝疫苗。自那以后,幾乎沒再發(fā)生新的乙肝感染。與芝說,如果乙肝病毒感染力超乎想象,僅靠切斷母子傳染通道無法根除乙肝。
與芝的推理征服了法官。2004年1月16日,札幌高等法院判決:集體接種疫苗與原告感染乙肝有因果關系,因其中2人起訴時已過訴訟時效,故只支持另外3人的訴訟請求,命令厚生省共賠償1650萬日元。
這里,法官把20年訴訟時效的起算點定在原告最后一次接種疫苗時,結果遭到5名原告反對。厚生省更不服氣,拒不承認集體接種疫苗導致原告感染乙肝。原被告一起上訴。
法律的天平最終傾向原告,2006年6月16日,日本高等法院終審判決:維持二審判決對乙肝感染因果關系的認定,另將訴訟時效起算點改為原告發(fā)病之日。這樣,5名原告獲得歷史性勝利,遺憾的是其中1名原告已經去世。
發(fā)動新訴訟,推動國家立法
日本人酷愛秩序,他們能嚴格遵守法規(guī),也熱衷于創(chuàng)立法規(guī)。比如藥害丙肝訴訟期間,受害者要求國家出臺政策全面解決丙肝乙肝問題,因為乙肝丙肝感染者約有350萬,其中60萬人發(fā)病,是日本第二大傳染病。發(fā)動乙肝訴訟之初,美馬聰昭、奧泉尚洋即已明確,終極目標不是為少數(shù)幾個人索賠。
最高法院下達判決當天,奧泉等人即前往厚生省,建議制定政策救濟所有乙肝感染者。為此事,他后來又去過許多趟,但厚生省不為所動。
奧泉決定在全國范圍內發(fā)動訴訟,推動立法救濟所有肝炎感染者。那段時間,他不斷接到乙肝感染者的咨詢電話,對方多數(shù)自稱可能是因接種疫苗染病。他一面告訴來電者新一輪訴訟即將開始,一面呼吁各地律師在當?shù)匕l(fā)起乙肝訴訟。
福岡、廣島、東京等多地律師紛紛響應,開設“乙肝110”募集原告。2008年2月,各地律師組成全國乙肝訴訟辯護團。3月,奧泉等律師代理的北海道乙肝訴訟案率先啟動。
1989年,乙肝訴訟原告律師有十幾人,接著參加新一輪訴訟的只有兩人。奧泉說,這個訴訟有望推動國家立法,他很高興代理。
新一輪訴訟中,如果按照常規(guī)套路只在法庭激辯,原告?zhèn)兊暮甏竽繕撕茈y實現(xiàn)。奧泉等律師決定改變策略,尋覓醫(yī)學證據(jù)之外的力量,以求盡快結束戰(zhàn)斗。
原告方花費許多心思造勢:比如起訴,原告是陸續(xù)加入的,各地辯護團一般不定期不定數(shù)地向法院遞交訴狀,但有時候,他們會相約在某一天同時起訴;每逢開庭,辯護團會廣發(fā)消息,邀請社會人士旁聽,“如果很多人到場,庭審氣氛會為之一變,使法官的緊迫感與責任感大增”;開庭之前,辯護團會在法院大門外舉行集會,向原告、支援者、記者等介紹最新進展及最近議程;每年6月前后,原告方會舉行集會,紀念2006年最高法院的判決……
他們如何撼動“大樹”
———弱小者們的勇氣與堅持
不同受害者,一樣的堅持
31歲的福田衣里子有兩個標簽,丙肝患者和政治明星。2001年,她還是個大學生,厚生勞動省公布消息稱,曾批準一些攜帶丙肝病毒的血液制劑投放到若干醫(yī)院。若干醫(yī)院中的一家,恰好是她的出
生地,她用過那種血液制劑。她去檢查,果然有丙肝。
據(jù)估算,約1萬人因使用那些血液制劑而感染丙肝。2002年,部分受害者在大阪等地起訴厚生勞動省和涉事藥企。那年,福田病情加重,退學接受干擾素治療。后來,她實名加入原告隊伍,全力投入訴訟。
身形瘦小的福田非常活躍,經常發(fā)表演講或接受采訪,激烈批評日本政府不重視人命。丙肝訴訟在2007年結案后,作為勝利者的她沒有就此止步,加入厚生勞動省一委員會,專門討論如何防止藥害丙肝事件再度發(fā)生。
福田表現(xiàn)搶眼,引來民主黨的競選邀請。她不負眾望,于2009年當選為眾議員。她的十大政治主張之一是,促成肝炎患者支援法。
執(zhí)著,幾乎是所有日本丙肝原告的特質,他們努力改寫曾被改寫的命運。把視線轉移到日本乙肝訴訟原告身上,可以看到一樣的堅持。
1989年北海道乙肝訴訟有過三次判決,一審原告全部敗訴,二審3人勝訴2人敗訴,勝訴者沒有去厚生省領賠款,而是陪著敗訴者一起上訴。終審判決全部勝訴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原告之一木村伸一每個月都去東京,申請與厚生勞動省大臣面談,希望政府救濟所有乙肝感染者。
2008年波及全國的乙肝訴訟啟動后,木村經常參加原告方組織的集會、學習會等,分享心得,鼓勁加油!陡窝讓Σ呋痉ā酚2010年開始實施之際,設在厚生勞動省下“肝炎對策推進協(xié)議會”啟動,木村申請加入,以反映乙肝感染者的訴求。協(xié)議會20名會員中,有兩人是藥害丙肝訴訟原告。
從報紙上看到木村伸一勝訴的消息時,福岡縣的谷口三枝子激動落淚,以為政府會把所有因接種疫苗而感染乙肝的受害者找出來,進行補償。結果毫無動靜,她憤而起訴厚生勞動省,“我們不動,國家就不會動!
今年已經61歲的谷口聲音洪亮,善于表達,能用情真意切的言辭讓聽者感同身受。作為全國原告代表,她頻繁參與庭審、談判、學習會、記者會等,講述自己的苦楚、憤怒與訴求,每次都是感情飽滿,新鮮如初,看不出任何疲態(tài)。
作為原告,特別是原告代表,需要拿出很多時間為乙肝訴訟做事。北海道原告團副代表清本太一說,他想過放棄,但看到大家都很努力,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出。
“弄清真相是件幸福的事”
木村伸一等乙肝受害者是幸運的,遇到一些有良知的醫(yī)生。北海道肝臟病醫(yī)生美馬聰昭告訴他們病源真相,鼓動他們起訴監(jiān)管不力的厚生省。美馬和幾名醫(yī)生花費大量時間搜集證據(jù)、尋找證人,其間還出版幾本書劍指厚生省,如《厚生省又一罪———集團預防接種擴散肝炎》、《不能不知道的肝炎———肝癌激增與集團預防接種》、《注射器肝炎》等。
第一輪乙肝訴訟中,肝臟病專家與芝真彰幫助原告轉敗為勝。他出庭證明,厚生省一度強制推行的集體接種疫苗與原告的乙肝存在因果關系。
與芝出戰(zhàn)前,并無信心打贏官司,“我只是把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講出來,對勝負并不太在意。醫(yī)生是為患者而存在,如果能幫到他們,我會非常開心。”
迄今為止,與芝在3起醫(yī)療官司中站在患者一邊作證,兩次勝訴,一次敗訴。他說,失敗的那次,因為自己觀念太新,沒有獲得學會支持。
無論在哪里,和國家作對是需要勇氣的。與芝之所以愿意站在患者一方,與其另一身份有關。
與芝的父親在二戰(zhàn)前是軍醫(yī),二戰(zhàn)后開診所。診所附近有個破敗的松光寺,寺廟不大,父親掏錢進行了修整。與芝從小耳濡目染,順其自然地延續(xù)了父親的事業(yè),一面做醫(yī)生,一面做住持。他在醫(yī)院目睹過很多悲劇,每有病人離世,他都感到傷心。
木村和谷口三枝子等遇到一群有社會責任感的律師。兩輪乙肝訴訟中,辯護律師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代理人,更是組織者、策劃者。在第二輪訴訟中,這一點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北海道律師奧泉尚洋等募集原告挑起官司,在臺前幕后運籌帷幄,原告只需拿出時間出現(xiàn)在某些場合,講述個人經歷和一些看法。
更關鍵的是,木村等人遇到的法官依法辦案。法庭上,法官問得非常細致,對一些難懂的專業(yè)問題反復詢問,讓原被告、律師及證人充分展開論述。這從幾個關鍵證人的證詞長度可見一斑,與芝的證詞記錄有69頁,飯野四郎92頁,吉澤浩司171頁。飯野和吉澤站在厚生省一邊,否認集體接種疫苗一度導致乙肝蔓延。
“日本的司法審理,不會因為你是名人,就覺得你說什么都對!迸c芝說,誰的證據(jù)充分誰就能獲勝。奧泉也認為,從一審、二審到終審,法官是公正的,并未偏袒強勢的厚生省。
現(xiàn)在,美馬在籌劃另一個肝炎訴訟———組織一些丙肝患者起訴厚生省。北海道由仁町三川地區(qū)丙肝多發(fā),美馬在上世紀80年代已注意到這一問題,他懷疑是某些醫(yī)院使用不潔注射器做靜脈注射所致,終極原因仍是厚生省監(jiān)管不力。木村等5名乙肝感染者勝訴后,他重新關注三川地區(qū)的丙肝問題,將其作為余生的一件大事,“弄清真相是件幸福的事”。
“有對立,但很少打擊報復”
如果沒有勇敢抨擊日本政府,福田衣里子現(xiàn)在可能還是一介平民。乙肝訴訟中,沒有出現(xiàn)福田式的幸運兒,但沒有人因為站在原告一方而招來災禍。
與芝真彰出庭作證時是昭和大學藤之丘醫(yī)院教授,兼任厚生省藥事食品衛(wèi)生審議會委員。他一度擔心事后會被踢出審議會,結果沒有。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可能是我因為作證變得更有名,不好開除!
與芝的事業(yè)節(jié)節(jié)攀升,作證后第二年升任藤之丘醫(yī)院副院長,第三年成為院長。2009年,他轉任東京高輪醫(yī)院院長。高輪醫(yī)院是公立醫(yī)院,歸厚生省管轄。
“在日本,看得見的打擊報復很少,看不見的對立是有的。”與芝唯一感到的負面影響是,他和飯野四郎、吉澤浩司的關系變得緊張,他們3人原本是朋友,經常一起討論問題。
發(fā)動第一輪乙肝訴訟時,美馬聰昭是個普通的肝臟病醫(yī)生,同行中有人持不同觀點,反對起訴厚生省,但沒有誰阻撓他的行動,F(xiàn)在,他是札幌綠愛醫(yī)院副院長。
北海道律師奧泉尚洋執(zhí)業(yè)22年,為乙肝訴訟奔波22年。盡管是與國家作對,但他從未受到任何明的或暗的壓力,頂多是接受稅務調查。
訴訟過程中,原告方經常組織活動以擴大影響,比如到厚生勞動省請愿,舉辦集會、學習會,或走上街頭發(fā)表演說或散發(fā)傳單等。這期間,沒有任何個人或政府部門出面干涉甚至阻撓,原告和律師可以盡情表達。
3月4日,第二輪乙肝訴訟原被告的又一輪談判在札幌地方法院進行。談判開始前半個小時,奧泉、谷口三枝子等人在法院大門外集會,多家媒體到場采訪。大門內站著兩三個警察,默默地看著、聽著。
日本政府已經低頭,只差開口謝罪。走到這一步,不是僅靠個人毅力和智慧可以實現(xiàn)的。
記者:左志英
來源:南方都市報